[前言]
“……至今我们仍未找到人类生存于世上的真理。同理,至今我们仍未认识到人类生存于世上的价值。”
“ ……另一方面,人类生存的各种条件——生命本身、生老病死、现世性、群体性,以及地球——都无法"解释"我们是什么或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其原因非常简单,因为这些条件并没有完全地约束着我们人类。与人类学、心理学和生物学等同样关注人的科学不同,只有哲学总是持有这样的一个观点。”
CP: Yog-Sothoth×Randolph Carter
谨以此文赠予我的朋友。
[正文]
伦道夫·卡特只是看着。
或者说他其实并没有在看着。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最初他似乎失去了用来思考的能力;但是当理性后于感性理解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时,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重要的是,先是他敬爱的祖父,然后是克里斯多夫叔父。他刚刚失去了世界上唯二能够理解他的人,现在他是独自一人了。
当他想到这一点时,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但同时他又感到内心莫名地泛起一股空洞的情绪,感情的火炬被熄灭,只剩下一个冰冷空虚的黑洞在原地旋转。似乎有第二个伦道夫·卡特正坐在书桌对面审视着他,以批判的视角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但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伦道夫·卡特在看着前两个,以一种更加离奇的角度钻进他的思想,嘲讽他的冷血无情和过度感性,因为一切都是虚妄的,而宇宙既没有目的也没有答案,人类庸碌无为地在一颗渺小的沙砾上默默耕耘,随时都有可能被一脚碾平成为一摊空虚的灰烬。但道德感同时也叩击着他的内心,两种对立的想法在他的头脑中争吵不休。他感到反胃,却毫无办法去摆脱这种苦恼和空虚,因为能够倾听他讲话、对他的古怪想法报以热忱回应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种似乎很像他在穿越银钥匙之门时的感受。尽管那发生在不远的未来,而现在的卡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但早在1897年,当某些旅行者提到一个名叫贝卢瓦昂桑泰尔的法国小镇时,那个整个脸都变白了的孩子不正是他吗?当他在1883年的那个秋天以后发生了奇妙的转变,随口说出的那些与未来事物相联系的词句时,不正是证明了现在的卡特与未来的卡特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吗?对万物归一者来说,时间只是一个原点,一条可以随意扭曲的丝线,可以以任意方式被截断或联结;在这其中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而先或后也只是狭隘视角上的一种错觉。
在他的思绪纷乱转动着的时候,玛莎婶婶和老贝利加•科里似乎分别来找过他。但他只是紧闭着自己房间的那扇大门,默默地听着来自房间四周纷乱的嘈杂和回响,机械地记住他们所对他说的话,却无法分析他们所说内容的意义。最终他意识到四周不知何时都安静了下来;时钟的指针指向了半夜一点,而唯一从脑海中浮上来的念头是玛莎婶婶对他说过明天他要出席他叔父的葬礼。于是他强迫自己躺在床上,摆出尽可能舒服的、或者说“正确的”姿势,并紧紧地闭上眼睛。
他只是这么做了,思维却似乎因为身体的僵化而跳跃得更远。这样的社交是有意义的吗?又有多少人会真正为他的叔父而哀悼呢?他们会讽刺他的无情、嘲笑他的冷漠吗?他现在孤立无援,既没有可以询问的对象,也没有可以倾诉的机会。甚至当他的黑猫跳上床轻轻舔舐他的手背时,他都没有意愿与力气去抬起手抚摸它光滑的皮毛作为回应。最终他还是带着泪痕沉睡了过去;梦境之地似乎并不愿意垂怜卡特的苦痛。他陷入了更深沉的黑暗,而现实世界和幻梦境中的一切都如此销声匿迹。似乎奈亚拉托提普正在暗中注视着他的猎物,并将宇宙深处不可名状的毁灭作为他施予放肆者的唯一赠礼。
当卡特在梦境中醒来时,他既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清楚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在他的身边,那些破碎的空间的实体以无法想象也无法判断的角度互相穿越、互相吞噬,带着难以捉摸的目的盲目地摸索,轨道损毁的磁带映射出悖离常理的混合色阶,纷乱喧嚷地复写着支离破碎的空间扭矩。卡特想要转身,想要找到来时或者离开的方向,但他刚刚迈出一步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位置;时空正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运作着,好似有什么东西将这些碎片从连续的空间里剪切下来,随意丢进了垃圾桶的一角。前一秒钟他还似乎坐在普罗维登斯自己的家里,面前是一叠又一叠的手稿和用了一半的墨水瓶,但后一秒他的后背又撞上了什么东西。当他回头去看的时候,一块空间的碎片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卡特几乎惊叫起来,因为他的视角里自己的身体似乎裂成了两半,一股单纯来自精神上的不适感使他弯下腰无声地干呕了起来。但紧接着碎片离开了他,留下他一个人徒劳地被充斥整个空间的、以异常方式扭曲着的铁栅栏包围着。
卡特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些场景。但他依旧能够感觉到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用黏糊糊的吻推挤着他,被触碰过的地方像是灼烧般令人不适。它们挤压着他的思想,好似榨干海绵里的水分那样炙烤着他的意识,将梦想家推进濒临毁灭的深渊。他只能尽量把自己蜷曲起来,避开某些令人不适的视角,就像溺水的人最终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沉入深不可测的宇宙深处,坠入那等待在混沌核心中、无可名状的毁灭;但是在他所能保有的最后一抹理智里,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本能,卡特仍旧下意识地念诵着犹格·索托斯的名讳。
不适感仍旧没有停止;但卡特突然觉得自己正被轻轻推动着。就像清晨的第一缕微风拂过正对波士顿山的那扇被晨曦点染成金色的窗口,一缕微光、一份暖意、又或是任何他现在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思绪进入了梦想家因痛苦困顿而紧闭的双眼。那是仅仅是一种想法,或者说,一种无形的推动力,不属于任何人类感官能够实际触碰与接触的范畴,但却如此闪耀而炫目,有着玫瑰与药酒混合般的温暖与芬芳,波浪般层层地、永无止境地推动着,闪耀的浪花溅到他的脚边,就像黑暗里点亮微弱的烛火。
那些扭曲的碎片依旧徘徊在他身边,盲目地触碰、嘲讽、讥笑,伴随着长笛单调空洞的哀嚎与巨鼓低沉而使人发狂的可憎响声,穿过他的身体将其分割成不同的角度、时空或时代。但是卡特仍能感觉到自我,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正与那可怕地闪耀着的存在轻盈地相撞,感到自己已经属于、正在属于且即将属于那个更伟大的存在的一部分,但他此刻仍是独立的。
他知道它总是在那里。即使他不会时刻感受到此刻正包围并环绕着他的这种温暖而炫目的知觉,但它总是在注视着。他曾为自己的智识浅薄与目光短浅而感到羞愧与无地自容,但他也同样知道他会被接纳,以无条件的方式,就像受了伤的孩子任性地扑进父母的怀抱,因刚刚遭受的委屈和痛苦而泣不成声。通常人类所能表达的关爱仍需要去争取,因为他们常常会移开目光,关注或者错过某些事情,然后将更多的时间花在留恋与后悔的处境里。尽管时间也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度,但人类仍旧没有办法仅凭自己去超越那些未被触碰过的界限——事情总是这么发生的。而卡特现在不需要用任何人类所建立起的那套复杂而毫无意义的社交体系来让自己得到感情上的宽慰与满足。尽管他迷茫、无措、并不想承认自己的脆弱,但犹格·索托斯是钥匙也是门。犹格·索托斯既是答案、也是问题所在。万物归一者知晓一切。
盲目的黑暗无声地退却了。卡特感到血流渐渐涌向四肢,就好像在之前这几个小时里它们一直都是静止的。带着温暖而近乎奔涌的错觉,他感到放松,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高速旋转、喧嚷嘈杂思绪的浪潮逐渐平息,他再次成为独自一人、一个以第一视角观测自己的实体。那黑暗的、旋转着的、永无止境的冰冷空洞正在被逐渐填充起来,尽管只是一种虚空在填补着另一种,它仍是空的,但比起毫无概念存在的死寂,连这样的空洞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起来。
卡特知道这个空洞还会存在很久,但随着突如其来的疲惫占据了物理层面的肉体与精神层面的思想,他选择暂时把它留在原地。他没有能力去改变它的性质、不能够让它消失不见,甚至也不可能去挽留住它,即使对他来说时间的轴是一个闭环,就像更低维的莫比乌斯环或者克莱因瓶那样永无止境地循环着。他将一次又一次地感受悲伤,直到麻木或者遗忘,然后一切再次重新开始。人永远是一种观念的集合体,被社会化、被文明本身驯化、打磨,从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变成一段被烧焦焚毁的木炭,或者从焦炭变成一颗璀璨夺目的钻石。即便如此,这最终仍取决于自身,取决于自身选择接受、妥协或是反抗,取决于自身是否相信存在的意义或是虚无。因为外力永远不可能改变物体本质的属性:无论木炭或是钻石,本质上都是碳的不同形式中的一种。
常常,某种虚无主义会占据卡特头脑中思想的上风;但至少现在,他感受到了充实与宁静,就好像疲惫本身正向他伸出手,以一种更加轻柔而和缓的动作闔上了他的双眼,将他推向无梦的沉眠。尽管驱动人类行动的仍是这样一种社会性、集体性的约束力,但作为人的本能同样愿意并希望驱动自己的燃料是有益的、积极向上的。即使从宇宙尺度上不能够评判这一目的的道德性——或者说宇宙本身便是毫无目的性的,但至少人类好奇并渴求这样一种答案。无论真理是否闪耀、是否能够以人类的知性去理解,它仍旧在那里,人类的本质决定了人渴望去探寻。而犹格·索托斯即是答案。
这并不是一种信仰,或者在至少大多数人类的概念里与之相似的什么东西。因为太多人无法理解答案的本质,或是宁愿让自己在伪装出的清醒与理智中度过一生。梦想与现实原本就是等同的,然而大多数人只能够看到一种他们正在庸庸碌碌营造着的繁荣现实的假象,因此则对他们所不理解的部分横加攻击或指责,寄希望于以此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但伦道夫·卡特仍然保有他梦想的能力,因此他理解了事情的本质。即使第二天清晨他仍然要打开现实中这道紧闭着的、他自己房间的门扉,他仍有勇气去面对那些被束缚和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们。因为犹格·索托斯无所不在,而他们是如此相辅相成、不可分割。最终他们仍是一体;但在此之前,伦道夫·卡特仍会是,也终将会是自己。